用我们有温度的手,把漂流四方的壁画画回来
2月26日至3月17日,“千年壁画、百年沧桑——古代壁画暨流失海外珍贵壁画再现传播与展示”巡回展览在北京中华世纪坛举行。
20世纪初,外国探险队从建筑和洞窟中揭取了大量中国古代壁画,致使许多精美的壁画流散到海外。英国、法国、德国、美国、日本、韩国、加拿大、俄罗斯、印度等国都藏有中国古代壁画,他们对之陈列展示并加以研究、开发与利用。在壁画原作观赏无法得到满足的情况下,对这些壁画进行复制与临摹,制作古代壁画美术副本,就成为弥补缺憾的手段之一,也是保护和传播壁画的有效途径。
此次在中华世纪坛展出了130余件作品。其中一部分是以江苏理工学院为主、以原大尺寸制作的我国流失在海外的国宝精品,有流失到加拿大的山西晋南大型壁画和从新疆、河北、河南、陕西、甘肃等地流失出去的石窟、墓葬及寺庙壁画残片作品;另外一部分是以中央美术学院修复研究院为主的包括了克孜尔、敦煌、永乐宫、法海寺等石窟与寺观壁画的临摹作品。
展览期间,北青艺评对话此次巡回展览项目的主持人、江苏理工学院传统壁画研究所所长王岩松。
他几十年来带领团队创作,致力于展现那些流失海外的壁画,以现状临摹与复制的方式,呈现出的作品沧桑斑驳,古风习习,几可乱真。这样的临摹也让我们知道,因为各种原因寄身他乡的壁画艺术品,正以何种面貌存世。
对话人:江苏理工学院传统壁画研究所所长王岩松
北青艺评:北京世纪坛展出作品多达130余件,临摹壁画的参与者有多少人,多少个机构合作?彼此如何协作?
王岩松:这是一个巡回展览项目。此前已经走过了重庆四川美术学院美术馆、山西太原美术馆和大同云冈美术馆等三站,所到之处都受到主办方和当地观众的欢迎,每一地的展期都延长了。接下来我们要去江苏南京艺术学院美术馆展出三周。
整个展览因为是国家艺术基金资助项目,并不全是我们团队的作品,而是动用了全国性的资源,以保证展览作品的丰富性和区域的代表性。全部作品出自全国不同省份的五六十个人之手。
展览中大部分的作品来自我和我的团队长时间、多年的积累。我自己的团队前前后后有20多人参加,还与中央美术学院、广西艺术学院、新疆师范大学及一些文博单位合作。人多面广,难题也有,就是如何协调大家在我们临摹复制的理念下工作,这确实是一个挑战,但是我们把这个困难克服了,从各方反响看,最后效果还是比较满意的。
北青艺评:跟一般的绘画艺术相比,壁画好像总能勾起人的家国情怀来,总有创伤感,您作为最接近这种艺术的人,会不会也有这种感受?
王岩松:这种感伤是由于壁画流失是实实在在存在的事实,当我们想到壁画被他们切割、截取下来,身首异处,远渡重洋运到国外,尤其是当我们在国外的博物馆看到本应该是我们中国的壁画的时候,确实令人扼腕,会有一种感慨。
但目前国际上还没有正式的公约,可以把流失出去的东西全部归还回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有一个提法,如果是在战争期间被掠夺的作品是应该归还的,但是实行起来非常困难。
工作中的王岩松及团队成员
客观地说,壁画流失出去的原因非常复杂,有的也是迫不得已。比如山西有一个广胜寺,当年古建筑面临倒塌,就想到了把壁画卖出去换钱修古建筑,因为古建筑得不到保护,壁画也就保不住了。我们可以从寺庙中碑文上的记载了解到这个被迫无奈的决定。
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比如展厅里我们复制的那两幅最大的壁画,每幅长十米多、高三米多的原作先被倒卖到日本,日本人又将它们辗转纽约又倒卖到加拿大,最后由加拿大安大略皇家博物馆收藏。当然在这个曲折的过程中作品得以保留下来,也是值得庆幸的事,因为它当年存身的古建筑原址我们也已经无从考证,只是说是晋南某道观或平阳府某道观。
当然不是说流失出去是好事,这是我们永远的痛。历史不能改写,我们就想把这段历史反映出来,用我们的手,用我们的技艺,把这段记忆,把这个作品给画回来。
朝元图东壁(上)3.10×10.22m
朝元图西壁(下) 3.17×10.61m
原址 山西晋南地区某道观
现藏 加拿大皇家安大略博物馆
北青艺评:如何考量选择临摹的对象?分散在德国、英国、美国的壁画,是如何临摹的?
王岩松:我们临摹的作品原作大部分流失海外,一大部分是大型的寺观壁画,主要是山西省晋南地区元代前后的绘画,主要流失到了美国和加拿大等北美地区。有一些石窟和遗址的壁画,都是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由外国探险队和当地人员勾结,被倒卖、盗运出去的。这些作品分散在德国、英国、美国、日本、韩国、印度等地的博物馆以及私人手中,也有一些在二战中毁于战火。我们为了把这些作品的信息真实地传递下去,大部分经过实地考察,收集信息,提取资料。当然也有通过一些别的途径,从其他专业工作者手里获得的资料。
对这些资料我们进行研究,选择有代表性的加以临摹和复制。我们是以文物保护、文化传承为初衷,这区别于学习传统技艺,服务于现代创作的思路。我们更想把壁画经过时间推移,发展演变到现在所呈现的沧桑面貌再展现出来。
《新疆壁画菩萨头像》(残片) 尺寸:26.0X39.0cm
原址 新疆于阗卡达里克遗址
现藏 英国伦敦大英博物馆
北青艺评:被盗取到德国的新疆壁画后又毁于战火,你们也根据资料做了临摹,这种临摹怎么才能保证尽量与原作吻合?有没有什么特殊的方法?
王岩松:对每一处壁画进行临摹和复制,首先要了解古人到底是怎么画的,它的时代特点、地方特色、师承关系、发展沿革、相互影响。对于这些了解得越深,临摹复制的还原度就越高。在这个方面我们进行了大量的探索。
现在新疆还有很多遗留下来的壁画,对于毁于战火的作品,我们通过对它进行研究,并与现存壁画进行比对,两方面结合起来进行临摹复制。原作已经不复存在,而通过我们的临摹与复制得以重现,也是我们做这个事情的意义所在,靠人工技艺复活壁画。
《誓愿图》之一
原址 新疆吐鲁番柏孜克里克千佛洞
现藏 德国柏林民族学博物馆(毁于二战)
北青艺评:许多摹品有沙粒、土,斑驳破损的地方也都逼真地表现了出来,这是怎么做到的?用什么材料复原?泥地壁画非常费时,为什么要这么做?
王岩松:对于古代壁画的个性研究,是我们临摹的基础,了解足够深,才有可能画得比较接近原作。当然,任何临摹和复制永远不可能代替原作,其价值也不能与原作同日而语。但是当原作遭到损毁,或者不方便看到的时候,临摹和复制就起到了和原作一样的作用,或者达到了“下真迹一等”的层次。
工作中的王岩松
我们选择了用跟古人一样的工艺、材料和尺寸绘画。北方壁画有在泥上画的,有在石灰上画的,我们也使用同样的材料,就会最大限度地呈现古人壁画的特质。壁画不同于纸或者绢上绘画的表现形态,有非常强烈的物质属性,有一种在视觉、触觉等各种感觉器官都会调动起来的有质感、量感的实实在在的存在场域。
因此,在复制与临摹时,我们向古人看齐。复制临摹泥地壁画用土和泥,泥又分为粗泥层、细泥层。在江苏制作山西壁画,专门从山西运土。为了防止壁画裂缝,泥里掺入麻刀和沙子。古人制作壁画用天然矿物颜料,我们也用。古人在绘画时颜料不怎么调和,比如石青、石绿、朱砂基本就是原色使用,我们也这样做。由于墙体的变化造成壁画的酥碱、变色、起甲、残破、剥落、裂缝,所有细节也都要一一对应,勾线、填彩、润色、做旧、加固护封。有时候复制平均不到半平方米大小,差不多用一两个月时间。
原址 西安唐武惠妃墓壁画
现已收缴回国 存于陕西历史博物馆
当然,临摹和复制壁画还有很多种方法,现状临摹、复原临摹和整理临摹,这是现在学界公认的几种方式。而我们选择的是现状临摹,包括被从墙上取下来的时候留下的切割缝,这是时间和历史给它的沧桑感。
有的人在观展时说看我们的壁画会有错觉,感觉像在看原作一样。这就说明我们的理念是比较合适的。但是我们不是在做赝品。展览现场我也经常被人提问,用什么工艺材料,到底怎么能画成这样的。我们是把自己的作品也当文物来对待,以一颗恭敬之心做这件事。
《佛说法图》(残片) 67.0X53.0CM
原址 新疆克孜尔石窟小峡谷中央窟第186窟
现藏 德国亚洲艺术博物馆
北青艺评:有几幅其他机构人员临摹的永乐宫与法海寺的作品,效果特别新,崭新的沥粉堆金,感觉很新很亮,为什么要这么做?
王岩松:这就是因为采用了另外一种方法——复原临摹。复原的方法是要把壁画画成像古人刚刚画出时候的样子,这也需要做深入的研究,要搞清楚古人到底是用什么样的工艺和材料。这种临摹不需要做旧,也不做残,就会呈现出一种比较鲜艳的效果。
持莲菩萨头像(残片) 60×60cm 泥地 2017
原址:河南温县慈胜寺
现藏:美国佛里尔博物馆
北青艺评:现在数码技术、影像技术已经高度发达了,人工复制壁画的价值是什么?
王岩松:壁画临摹复制不可能取代原作,同样,印刷品或者数码打印,也不可能取代原作。那种调动人的视觉、触觉等感觉器官对于物质属性的感知,就会更弱。
现在的数码技术可以助力我们在临摹复制的时候提取更加清晰的信息,但是永远不能代替手工制作的壁画。手工制作的壁画有唯一性,即便是复制的,也具有单个艺术品、单个复制品的特性。印刷品和数字产品却是复数的,将会无限地产生出来,这是没法和手工相比的。
更关键的是说,当我们用人工进行临摹与复制时,这门技艺也就得到了传承,如果一直依赖数码技术,人的技能可能会逐渐退化,甚至以后就真的失传了。以人工临摹复制,不仅可以让物质形态的壁画“回归”中国,同时,让学生们得到技艺上的锻炼,这样,薪火相传,今后在绘画同类型的作品时也可以依循古法,延续传统正脉。
文|天真